What's the story?

下班前的空檔，海莉就這麼單刀直入挑明的問我：『妳知道我們為什麼都不喜歡妳嗎？』

『為什麼？』我直視她的雙眼。

『沒其他原因，就是因為妳動作太快了。』她說完，無所謂的聳聳肩，我的餘光瞥見一旁的艾瑪噗嗤笑了出來。

海莉，是我們這一群服務生裡最資深也是為首的領班，我想是她帶頭的，帶領著大家一起排擠我，她的一席話，才讓我恍然大悟，原來那天我雙手疊滿客人用餐完的盤子跟著艾瑪的後頭正要進入廚房時，艾瑪先是用肩膀卡住了右側的擺動門，回頭看我一眼，接著縮回她的肩膀迅速從門的細縫裡溜進廚房，下一秒，反彈回來的擺動門朝我的正面直擊而來。

幸好我早看出她不懷好意的眼神，身手矯捷地伸出了右腳狠狠的頂住了力道不小的擺動門，要不然，摔個四腳朝天的除了我，還會有滿地的碎盤子。

很明顯，艾瑪是故意的。

而這一切都發生在2008年的紐西蘭。

2007年尾聲，我因為「被公司炒魷魚了」這樣狼狽不堪的理由而踏上紐西蘭為期一年的打工渡假之行，沒有偉大的夢想，沒有浪漫的期待，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來到這個牛羊比人還要多的國家，我待在一個臨海的靜謚小鎮Napier，住在一間就坐落於海邊的背包客棧，每天清晨都可以看見曙光從海平面上緩緩升起，城市就像是罩了一層金沙羽翼般的美麗，這是都市小孩所無法想像的。



不管是白天或黑夜，唯一最吵鬧的就是對街那海浪拍打上岸的海潮聲，到了傍晚，店家紛紛熄燈歇業後，整座城鎮就像是電玩惡靈古堡那樣的黑漆漆又靜悄悄，只有風聲，只有海的呢喃。

第一次可以體會到孫燕姿在任性一首歌裡唱的：『寂寞很吵，我很安靜，情緒很多，我很鎮定。』那樣的境界，除了酒吧，沒有其他夜生活的消遣，對於我這早已習慣熱熱鬧鬧的台灣人來說，其實初期是挺不適應的。

和其他到處旅行移動的背包客不一樣，我不是一個旅人，而是真正的進入了他們的日常生活，我就像是在這裡落地扎根似的，前前後後共待了九個多月之久，身邊的朋友也多數是當地人，更幸運的在當地的西餐廳找到一份服務生的職位。

我是當時唯一的東方臉孔。

從第一天開始上班，我就用亞洲人拼命三郎的幹勁來做事，積極招待、迅速上菜和快速遞水，只要客人一結帳離席跨出大門了，我就會火速上前收拾杯盤狼藉的桌面，片刻不得閒，分秒不遲疑。

我和在台灣的職場工作一樣，抱著為公司做牛做馬賣命的精神。

漸漸的，我發現我始終無法打入同事的圈圈裡，客氣點的，會禮貌的給我沒有溫度的微笑，直率點的，會不留情面的當眾數落我，不論是暗著來的，或者是明著來的，都讓我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的格格不入。

我把這件事跟當時最要好的荷蘭友人倫斯科提起。

說起倫斯科，她是那種不論時間如何緊迫，都可以慢條斯里坐下來先品嚐一杯咖啡再說的個性，她時常笑我，說我是一個追著時間跑又不懂得享受生活的典型亞洲人，她總是說，只要慢下來，漸緩腳步，時間也會跟你並肩行走，根本無須在後頭一路慌張地追著時間賽跑。

『因為妳動作太快了，反而突顯她們的懶散和不積極，』倫斯科下了這樣的結論：『要融入紐西蘭人的圈子，妳需要跟他們有一致的步調，太快了，只會帶給身邊的人壓力，這是我在這裡生活一陣子以來的心得。』

才意識到，我正在紐西蘭經歷一場最巨大最震撼的異國文化衝擊—職場文化的不同。

經過她的提醒，我逐漸放慢了腳步，驚覺過去那樣汲汲營營、馬不停蹄的生活態度，其實就像是個徹底「心盲」的人，有雙眼，卻視而不見週遭的美好，有雙耳，卻聽不見動人的聲音，我只看得見自己想看的事物，只聽得見自己想聽的事實。

因為我的「心」沒有打開。

回到西餐廳上班，當我又反射性地想一馬當先的行動時，我停了下來，轉身俏皮地跟一旁的海莉說：『沒問題，我可以慢慢來。』

海莉意外的笑了出來。

一直沒發現，海莉的笑容其實很溫暖。

又漸漸的，同事們開始接受我，我會和他們一邊端菜一邊哼著歌，他們時而隨著餐廳的音樂扭動身軀，時而逗趣的模仿伸展台走秀，廚房裡除了炒菜聲，還有歡笑聲，下班後，也會邀約我一起去酒吧小酌聊天，打上一桌撞球，海莉還會教我跳舞，因為她說我是木頭人，艾瑪則是動不動就像小孩子似的往我身上撲來，給我一個大擁抱。

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他們這麼有趣，生活可以這麼簡單快樂。



異國文化的衝擊，其實是不熟悉，也是不了解，就像海莉後來跟我坦白的：『我以為你們亞洲人都是一板一眼，嚴肅又不懂得放鬆，是妳讓我改觀了。』

旅行和熱戀一樣，都是在蜜月期裡享受，所以覺得新鮮，覺得好玩，但是當你以他們的一份子真正的進入當地生活時，就必須入境隨俗，接踵而來的，則是一連串和自身文化預期不同的衝擊和磨合。

文化這東西，很主觀，沒有好或不好，只有你可不可以適應和習慣而已。

雖然我在2008年底離開了紐西蘭，但是我也帶走了可以跟著我一輩子最寶貴的經驗和回憶。


原文刊於姊妹淘網站→當東方米飯，遇上了西方薯條的文化衝擊


P.S.我已經把錯誤的時間改過來了